第四百九十四章 齊僮兒

　　對弟子的示警淺尋無動於衷，重新擡起頭再望著天。
　　她不出聲，其他人都不敢言語，站在壹旁老老實實的等著……如此半晌，淺尋終於動了動：自袖中取出了壹架瑤琴，扔了下來。
　　三屍還記得當年凝翠泊大湖深處，小師娘曾讓拈花撫琴，是以壹見瑤琴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，無需吩咐，拈花跑上兩步接了琴，穩穩當當地架好：“師娘想聽啥曲子，弟子肝腦塗地也要彈。”
　　渾人說渾話，淺尋沒身份反應，只是淡漠言道：“齊僮兒，妳會彈吧。”
　　“齊僮兒”是壹首喜壽祝曲，於東土漢家世界廣為流傳，專門給小孩子慶賀生日的調子。
　　曲子不稀罕，說壹句“人間世界處處可聞”也不過分，可是從蘇景到三屍都忍不住楞了下，小師娘點的這首曲子未免太古怪了些……沒人敢問，拈花點頭道：“弟子會。”
　　“全譜，彈吧。”
　　拈花懸肘、沈腕、勾指，閉上眼睛長長壹個呼吸，隨後指壓古弦，琴聲響起。
　　給娃娃慶祝生辰喜日的調子，輕松歡快，非說不可的……拈花琴藝著實有幾分火候，手指翻飛琴聲疊疊，漲潮似的壹個調子壹個調子的拔高上去，那曲子越彈也就越歡快，蘇景從壹旁聽得仔細，漸漸因聲入景仿佛嗅到喜壽宴席上的酒肉香氣、聽得賓客歡笑祝辭不斷、看得見那小小壽星不聽話，不肯老實坐著而是穿梭席間跑來跑去。
　　盞茶功夫過去，歡快調子漸緩漸輕，壹支好曲子接近終了……不料，就在蘇景以為曲終時，拈花猛又擺出壹道大指連彈，本已低迷下去的調子忽又響亮起來！
　　可再度響起的琴聲，哪還有絲毫喜慶之意，錚音急凸鏘聲叠叠，盡是怒海暴潮之意，琴聲意境，風波詭譎！
　　淺尋要聽“齊僮兒”的快活調子，拈花卻彈著彈著彈出來壹支險惡調，蘇景大吃壹驚，小師娘在上他不敢傳音入密，只有壓低聲音：“拈花，妳作甚！”
　　拈花微壹搖頭，同樣低聲回應：“齊僮兒全譜！”
　　蘇景不懂琴律，還道他平時在陽世坊間聽過的歡快調就是《齊僮兒》，殊不知，齊僮兒曲分三節，只因第壹節歡快異常，才被世人選來做了孩子的慶生調子。小師娘要聽的是三節全譜，赤目哪敢“貪汙”。
　　第二節的險惡調尤其漫長，好半晌過去，隨後琴律又是壹轉，進入第三節，歸於平靜了。
　　前面兩節，歡快也好險惡也罷，至少都節律分明抑揚交疊，到了第三段簡直變成了“以琴念經”平起平放平收平末，偏偏這壹節還特別漫長，若是凡人聽了怕是會有壹半會在此節昏昏睡去……到了最後，又稍稍有了壹點快樂的味道，可惜短暫異常，拈花三指輕輕壹撥、跟著手掌扣於長弦，所有聲音都消弭在他掌下，曲終了。
　　枝丫間的淺尋，幾近化作泥雕石塑。明明有風、她的裙角、衣袂、發絲都隨風輕揚，卻讓人覺得她紋絲未動，靜得讓這小小壹片乾坤都憋悶窒息；明知小師娘是活的、她有呼吸、有溫度、有滿滿的情緒，可蘇景沒辦法從她身上探知哪怕壹絲壹縷的生機。
　　又等了壹陣，淺尋仍不說不動。等待之中，蘇景恍然發覺：林中徐徐回蕩的輕風不知何時停歇了。
　　風停了？
　　風未停。
　　靈識散出林外，輕風依舊。自東來向西去，其間穿過這片林子……入林後，風滅了。
　　不是擋住，而是“滅”、是“抹殺”，全然不同的兩回事。
　　三屍面面相覷，跟著三個人又把目光投向蘇景，齊齊向他使眼色，小師娘不太對勁，須得得意弟子去問問狀況。
　　蘇景輕輕咳嗽壹聲，可還不等他出聲，淺尋就先開口了：“還是‘齊僮兒’，再來。”
　　拈花不敢多言，雙掌壹分劃過琴弦，快活調子再度響起……
　　另壹邊，滑頭王與另外幾位鬼王返回城池，他還有些不甘心，問道：“蘇鏘鏘的妖符到底藏了什麽玄機？聽了符篆的調子惡狼便告撤軍，究竟是何道理？”
　　滑頭王問得是小鬼差妖霧，小鬼差是和蘇景壹起來的，滑頭王也不太知曉他的底細，把他當成了小九王的親信心腹。
　　小鬼差雙目半閉，不說自己不知道，當然更不說自己知道，壹副高深莫測的樣子。
　　狼潮莫名其妙地退走，此事讓滑頭王心裏著實癢癢，不肯罷休、還把語氣放得更柔和了些：“妳到底……”
　　話沒說完，前方忽然爆起歡呼大響，把正壹心探究奧秘的小鬼王和凝神扮作高人的小鬼差都嚇了壹跳，忙不叠舉目望去：
　　福城內外，鬼將鬼兵鬼民，五位王駕轄下萬萬遊魂，見自家大王歸來，立時報以歡呼！自從幽冥世界有了“狼患”之說，從未有過今日先例！
　　不是說沒有鬼王打贏過，而是惡狼從不曾在占據優勢後會停止殺伐，會放棄屠滅。
　　所有人都自忖必死，哪會料到最後竟然得勝，雖然勝得不明所以，可狼走了，守軍就是勝了！
　　歡呼聲自無數遊魂口中響起，匯聚成巨大聲浪，山呼海嘯壹般席卷四方。其中滑頭王的民、卒那“城即吾命，王為我福”的呼喝尤為響亮。
　　滑頭王笑了笑，擺了擺手想要散去歡呼，不料全不好使，歡呼非但不曾收斂、反而更暴發得更洶湧、更熱烈。
　　鬼兵鬼民都不聽話了，可滑頭小鬼又怎會怪罪，正相反，他開心得很，打從心眼裏開心。這何嘗不是壹份賞賜！小兵賤民給大王的賞賜。
　　就在萬眾歡呼之中，壹行人進入福城，其間滑頭王又追問了小鬼差幾次，始終得不到回應，只得作罷，轉回頭對摘裘等四王道：“妳們隨我來，還有事情與幾位商議。”
　　已經納過降表，滑頭小鬼說什麽就是什麽，四位王家跟著他去了城中鬼王府……五王密議，好壹陣子商談，最後滑頭王端起茶杯：“妳等若無異議，待小九王歸城後，便……”
　　話還沒說完，忽然親兵趙鐵瓶急匆匆來到正堂，單膝跪地：“啟稟吾王，緊急軍情！”
　　“講！”滑頭王目光壹緊，其他四王也各自欠身、關註之意本能流露。
　　可趙鐵瓶詞不達意，吭哧了好幾句，說什麽“西北”、“樹林”、“怪事”等等，具體什麽情形他也說不清楚。
　　滑頭王沒耐心等他措辭，直接擺動雲駕疾飛城頭，擡眼向著西北望去，確是樹林、確是怪事：瘋長的詭怪樹林。
　　綠芽破土、呼吸功夫躥升尺余高矮，再過片刻就長至手腕粗、三尺高，小小樹冠開始撐起；而遠壹排小木開枝之時，近數丈新的樹芽兒又再破土……如此，視線之內，那壹片浩瀚綠林層層延展、步步推進，不斷吞噬著前方的空地，浩浩蕩蕩向著福城逼迫而近。
　　“福城西北地勢開闊，八百裏內不存樹木，只在快九百裏的地方，有壹片不大樹林，占地不過十‘楂’。”描述異象嘴巴不靈，但說起城周地勢趙鐵瓶如數家珍。
　　楂為幽冥量土度衡，壹楂土差不多是陽間四畝地大小。
　　趙鐵瓶聲音不停：“已經派出十七路哨探去探查緣由，其中壹路由阿二將軍親自帶隊。”
　　這個時候，淺尋麾下另壹位追隨蘇景來到福城的屍煞阿七接口：“密林來的方向，正是少主離去方向，兩件事或有牽連，所以二哥要親自跑壹趟。”
　　滑頭王點點頭，口中連串軍令傳下，另外四王各歸本陣，命麾下人馬備戰。
　　福城如臨大敵之際，蘇景忽然縱身而起，口中低喝：“師娘恕罪！”揚手打出壹道劍羽，直刺淺尋身前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