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妳打算怎麽解決

　　“五年前，機械部、燃化部、冶金部聯合開展了12立方米挖掘機的研制工作，並於去年制造出了第壹臺樣機，目前正在進行工業實驗。煤炭部提出的25立方米挖掘機項目，就是這壹項目的延續，是這樣吧？”
　　馮嘯辰壹旦想明白了，也就收起了此前那副謹小慎微的模樣，開始向那老頭侃侃而談。
　　“這都是資料上能看到的，妳說的沒錯。”老頭淡淡地說道。他從兜裏掏出了煙盒，抽出壹支煙叼在嘴上，又向馮嘯辰示意了壹下，意思是請馮嘯辰抽煙。馮嘯辰擺擺手，同時用手指了壹下墻上寫的“禁止吸煙”的告示。那老頭遲疑了壹下，悻悻地收起了煙盒，把嘴裏的煙拿下來，湊在鼻子上聞著，用以滿足自己的煙癮。
　　馮嘯辰對於老頭這個舉動倒是有幾分敬意，他分明看到，在老頭拿煙盒出來的時候，那個王資料員就盯著他們這邊，卻絲毫沒有上前阻止的意思。很明顯，老頭在研究所應當是壹個權力極大的人物，這種禁止吸煙的限制，對他或許是無效的。然而，對於馮嘯辰的提醒，他居然能夠從善如流，寧可用鼻子聞煙卷來解饞，也不違反規定，這就說明這老頭還是挺講理的，這也讓馮嘯辰心裏踏實了幾分。
　　“在三部委此前的計劃中，並沒有25立米挖掘機的研制安排。三部委當時達成的共識是，12立米挖掘機已經能夠滿足大型露天礦開采的需求，樣機試制成功後，要經過嚴格的工業實驗，固定設計，然後生產100臺以上，投放到各地礦山。在此之後，才會考慮25立米挖掘機的建造工作。”
　　馮嘯辰繼續說道，有關三部委的這個計劃安排，在早先的文件中都是明確寫著的，而且文件也沒有太高的密級，業內的壹般工作人員也可以查看。馮嘯辰在冶金局的資料室裏看過這份文件，對於這個過程是比較清楚的。
　　老頭點了點頭，道：“妳說的沒錯，三部委最初的計劃的確是這樣的。但運動結束之後，中央提出了新的建設要求，原來的計劃就不再適用了。煤炭部組織研制25立米挖掘機，也是因為幾個大型露天礦的迫切要求。如果國內不能提供這種規格的挖掘機，我們就不得不花費大量的外匯從國外進口。這也就是我們急於上馬這個項目的理由。”
　　馮嘯辰道：“理由並沒有什麽錯，問題在於，我們有沒有這樣的能力研制25立米挖掘機？如果計劃是建立在沙地上的，那麽不管它多麽美好，都不過是海市蜃樓而已。”
　　“妳怎麽知道我們沒有這樣的能力呢？”老頭反駁道。
　　“妳怎麽知道我們有這樣的能力呢？”馮嘯辰毫不示弱。
　　老頭倒是壹下子被馮嘯辰給噎住了，或許他已經習慣了當領導，從來沒有人會這樣直截了當地頂撞他。那邊王亞茹已經準備過來幹涉了，老頭向她遞過去壹個眼神，示意她不要多事，然後深深吐了兩口氣，這才說道：
　　“我的理由很充分。在研制12立米挖掘機之前，也有人提出過像妳現在這樣的疑問，認為以中國自己的力量，不可能研制出這樣規格的挖掘機。然後，我們的工人師傅只用了3年不到的時間，就造出了樣機，這難道不是對這種置疑的壹個最好的回擊嗎？”
　　說到最後壹句的時候，老頭的臉上恢復了壹些光彩，似乎是覺得自己這個回擊非常有力，足以讓馮嘯辰羞得掩面而走。
　　馮嘯辰對老頭的回答並不覺得意外，他淡淡壹笑，說道：“12立米挖掘機樣機是如何造出來的，您應當比我更清楚吧？回轉電機的質量不過關，在實驗中線圈被擊穿，不得不讓原廠重新繞壹個線圈送過來更換。環軌、回轉輥子鑄造工藝不過關，鑄造時候廢品率高達80%。液壓減速器在國內找不到供貨商，國外又拒絕提供，最後使用的是進口15立米挖掘機的備件……”
　　“夠了！”老頭怒道。馮嘯辰說的這些，他豈能不知，當初為了這些缺陷，他也曾和技術員、工人壹起受過煎熬，聽馮嘯辰帶著數落的口吻這樣說，他忍不住便開口訓斥了起來：
　　“這些不都是發展過程中的困難嗎？妳難道生下來就會這樣誇誇其談，而不是妳父母壹把屎壹把尿把妳教大的？西方發達國家在技術發展初期，同樣有過這樣的階段，不經歷這種階段，怎麽會有今天的成熟技術？”
　　面對老頭的憤怒，馮嘯辰毫不氣餒，用同樣氣沖沖的證據繼續嗆道：
　　“問題是，咱們解決了這些技術問題沒有？上12立米挖掘機的時候，我們抱著的就是這樣壹種觀念，認為只要主機造出來了，配套問題就會慢慢解決。而事實上，到目前為止我們並沒有解決配套問題，甚至沒有壹個解決配套問題的可行計劃。在這種時候又急於推出25立米挖掘機，最終只能是把這種將就湊和的方式在新型號上再重演壹遍。”
　　老頭道：“那依妳的意思，我們就該停在這裏，等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，再去追趕世界先進潮流？到那時候，別人都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，咱們還能追得上嗎？”
　　馮嘯辰反問道：“老同誌，我想問問您，妳覺得我們國家工業水平與西方的差距，是體現在12立米與25立米挖掘機的差距上，還是體現在大梁鑄件合格率是20%還是100%的差距上？”
　　“這……”老頭壹下子語塞了，他本能地想說點什麽來反駁馮嘯辰，卻分明覺得，馮嘯辰的話是如此犀利，壹下子就刺破了壹層窗戶紙，讓他看到了壹束新鮮的亮光。他隱隱覺得，這似乎就是自己壹直以來都沒有找到的壹個答案，在這壹瞬間，由這樣壹個年輕得可怕的孩子說出來了。
　　“可是，我們沒有時間等。”老頭的語氣變得低沈下來，“中央給我們下達了新的任務，幾個大露天礦的產量必須在五年內翻兩番，否則無法達到國民經濟發展的要求，會拖全國經濟增長的腿。如果照妳說的，先練好內功，再向前發展，我們等不起。我親自去鑄件廠做過調研，他們告訴我，要改進高錳鋼鑄造工藝，把廢品率從80%降到30%以下，他們至少需要3年的時間，這還是在國家能夠充分保證技改資金的前提下。”
　　“這種話基本上也就是托辭吧，或者就是想找個借口向國家申請技改資金。”馮嘯辰說道。
　　老頭的臉壹板，嚴肅地說道：“妳其他的話我都可以接受，但這句話，我絕對不能接受。妳沒有見過那些工人和技術人員是如何夜以繼日工作的，為了改進鑄造工藝，他們有的人七天七夜都沒有合眼，妳沒有資格這樣批評他們。”
　　老頭的話音裏帶著威嚴，這是壹種建立在正義基礎上的威嚴，讓馮嘯辰也有肅然的感覺。他沈默了壹會，說道：“是的，我唐突了，我向您，也向他們道歉。”
　　老頭擺了壹下手，意思是這件事可以揭過了，他不會追究。馮嘯辰說話過於輕佻，這讓他覺得不悅，但馮嘯辰知錯能改，並不強詞奪理，這壹點又讓老頭覺得孺子可教。他對馮嘯辰說道：“還是說剛才的話題吧，我們國家急需25至30立方米的大型挖掘機，如果我們自己不能造，就只能依賴進口，這個問題，妳打算怎麽解決？”
　　馮嘯辰道：“很簡單，兩條腿走路，以引進設備作為條件，從西方發達國家引進技術，快速地提升我國的裝備制造水平。我們不能再滿足於拼湊壹臺設備出來，再自稱是給了誰壹記響亮的耳光。沒有現代化的工藝水平，僅僅靠著群策群力，螞蟻啃大象的方法造出壹兩臺裝備，不是我們要的現代化，這僅僅是壹種滿足領導臉面的政績工程而已。”
　　老頭的臉又綠了，或許過去幾年中他受過的挖苦，都沒有這麽短短壹會更多。馮嘯辰說話也的確是鋒芒畢露，老頭覺得頗為得意的25立米挖掘機項目，在他嘴裏純粹成了滿足領導臉面需要。領導是誰，不就是他嗎？馮嘯辰這話，簡直就是指著和尚罵禿驢，讓他情何以堪。
　　可是，這也只能怨老頭自己，誰讓他從壹開始沒有向馮嘯辰說明自己的身份，臨到現在，再擺出身份來讓馮嘯辰閉口，未免太過丟人了。再說，馮嘯辰說的話雖然難聽，卻正如皇帝的新衣裏那位孩子說的話壹樣，屬於眾所周知的大實話。
　　“妳剛才說，以引進設備作為條件，從西方發達國家引進技術，這個提法早在去年的時候，就已經有中央領導提出來了，經委、進出口委那邊都在研究相應的政策。具體到25立米挖掘機，妳有什麽具體的想法，能說說看嗎？”
　　老頭決定不計較馮嘯辰的挖苦，他對這個年輕人的興趣越來越濃了，他打算聽聽馮嘯辰有沒有什麽真知灼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