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六十五章 發如雪
心魔 by 沁紙花青
2019-2-3 20:26
皇帝最貼心的內侍花公公跪在最前面——同樣不敢擡首,雙眼只盯著慶帝的腳。腳是赤著的,踩在榻前厚實而柔軟的羔羊皮地攤上,陷進去壹半。
花公公盯著這腳,心裏想的是——如今已到深秋了,天很幹。但宮裏的地龍燒得又旺,怕不是皇帝上了火。如今上了火還赤足踩在這羔羊皮上,只怕對身子更不好——
壹會兒皇帝心情好轉了,他該先去吩咐小廚裏備壹碗繁花玉子粥。
——他並沒有像身後那近二百多壹樣,忐忑地猜慶帝如今因為什麽忽然沈默了。因為如此模樣,近來已經不是第壹次了。
自從清水道人離京之後。
只是這壹次,正被眾人瞧見罷了。且皇帝生性仁厚,從不將無緣無故的怒氣發泄到身邊人的頭上。可似乎也因此……這壹次忽然像是在使性子,倒要嚇死壹幹人等了。
而在皇帝的身邊跪著的,則是昨夜侍寢的明妃。明妃姓路,其實祖上算是皇帝的遠親。
慶帝的嬪妃不多。有名號的不過八人。皇後壹人,貴妃壹人,嬪妃六人。這八人中明妃受皇帝獨寵。雖然六年來未誕下子嗣,可聖眷不減當年。幾乎每隔兩三日就要來侍寢,從無人能搶走她的風頭。
但其實明妃這個人性格柔軟和順,說話也不多。無論學識相貌都不如其他七位——人人都搞不懂為什麽她會有這樣的恩眷。
不過這壹點,花公公是曉得的。
明妃跪在皇帝身側,花公公輕輕擡眼,可以看到明妃的側臉。此刻她未及梳妝,壹頭烏黑秀發垂在身子右側,左側的脖頸、耳垂,都暴露在花公公的目光中。
於是他可以看得到……明妃耳後有壹絲卷曲的頭發——像壹只小勾子。
清水道人也有。
如此,再過壹刻鐘。
然後慶帝的手終於動了動——原本擱在膝上,頭微垂,是在沈思的。到這時候右手擡起來,從膝上撚起壹樣東西。
皇帝動了,其他人不敢看,明妃與花公公卻敢看……終於看清是什麽了。
原來是壹根白發。皇帝的中衣是白色,白發落在膝上,他們自然看不清。到如今瞧見這東西,壹時間都有些發楞——僅因為這玩意兒……就靜坐了將近半個時辰麽?
慶帝將這白發撚在指尖,沈默無語地看了好壹會兒,忽然輕嘆壹口氣:“朕老了。”
皇帝今年三十五歲,其實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。又修習些仙人傳下的強身健體之術、兼飲食得當——市井間二十五六的人,也不過是慶帝如今的樣子罷了。
但人的確都怕老,帝王尤甚。如今似是終於見了第壹根發白,才有此感慨。
聽了慶帝這句話,所有人都松了口氣——原是因為這個啊。
花公公與明妃便打算說話——無論說“都是陛下平日太操勞的緣故、調理得當便可”這樣的話還是“陛下這個年紀哪裏能算老、有的孩子十幾歲也有白發呢”這種話,都可以叫慶帝寬寬心。
但話剛到嘴邊,二人的臉色忽然變了。
因為——慶帝的眼中忽然落下兩滴淚來!
——自當朝陛下出生的第壹次啼哭之後,可無人再見他落過淚!
哪怕是先帝駕崩!
只楞了壹瞬間,花公公立即往身後飛快地擺了擺手。身後人會意,接連起身——惶恐地低著頭、躬著腰,飛快退出了殿去,並且將殿門關上。
明妃也發懵,求助似地看花公公。但這位老內侍想了想,也向她使了個眼色。明妃猶豫了好壹會兒,壹咬牙,試探著將手擱在慶帝的腿上——
慶帝沒有看她,卻又落了兩滴淚:“朕已經老了。”
明妃便將手收回了。也起身,同樣慢慢地退出殿去。
屋內,只余壹主壹仆罷了。
再過十幾息的功夫,慶帝站起身。他將白發拋下,背著手在屋內走了壹圈。然後面向窗邊背對花公公,問道:“妳說,朕……還能活多久?”
尋常內侍該說陛下千秋鼎盛。
但花公公略壹思量,卻也站起身。壹邊取了大氅、走到慶帝身後為他披上了,壹邊輕聲道:“陛下今年三十五歲。倘沒什麽變故……當還有三十多個年頭。”
“倘若得天眷顧,或許還有四十多個、五十多個。但再多……便非人之功了。”
慶帝就又流下淚來。可聲音卻如尋常壹般中正平和:“朕有壹國之內所有的奇珍異寶,卻只能同尋常人壹樣眼見著自己老去……朕不甘心。”
花公公便無言。
其實他知道皇帝在為什麽落淚。從前也知道,但想不到會到如此地步。
是為了……清水道人吧。
清水道人……活了許多年。在可預見的將來還會再活許多年。但她離了京,還對皇帝說,去辦壹件事,此生不再相見。也許清水道人的“壹件事”對於她而言就真只是“壹件事”罷了——譬如尋常人探親訪友、科舉考試。壹去數月、壹年。
但對於清水道人來說……三十年、四十年、五十年,其實也算“彈指壹揮間”吧。可皇帝等不到那時候的。生離與死別都很殘忍,但另壹件更殘忍的事則是——妳用全部的心意與生命去愛慕壹個人,但於她而言,妳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匆匆過客罷了……
他便沈默。過壹會兒,聽到皇帝又問:“符伯楠呢。”
花公公想了想,低聲道:“陛下,昨夜傳來的消息——符大人已殉在任上了。”
慶帝猛地轉頭——眼眶還是濕潤的,可眉頭已經緊皺起來:“妳說什麽!?”
“符大人奉陛下的命令去查鬼帝的事。”花公公平靜地說,聲音低沈,“剛到我軍營地,劍宗卻也去了壹位仙人——不由分說就要將丁敏、許謀壹幹人證斬殺。更是在之前殺了符大人。”
“此後……李雲心又在營中現身,與劍宗另壹位高人金光子大戰了壹場。兩人神通廣大,方圓數裏之內都受到波及——不但符大人殉職,我軍營中將士亦死去數千……此事,已經漸漸在聯軍中傳遍了。最遲明日,我想,諸國帝王都會知曉這事。”
慶帝便咬了牙。沈默壹會兒,道:“妳怎麽想這事?”
“依老奴之見……”花公公臉色沈重地說,“鬼帝之事……我們從前也有耳聞。但只覺得是無知的百姓謠傳罷了。如今乃是我軍將士親見,可信度便高。而……此後,玄門竟有仙人去了我軍營地中要殺人。陛下——如今那玄門正是用人的時候,如無非常事由,沒有誅殺友軍的道理。可竟如此做了——”
“說明他們並不想叫此事傳播開來。也意味著……該是真的。”
慶帝的呼吸略急促了些。他沈默壹會兒,低聲道:“妳也信是真的。”
而後深吸壹口氣:“李雲心。又是李雲心……此後呢?李雲心同那金光子大戰的結果呢?”
“據說金光子被殺了。而李雲心被捉去了雲山。”
“殺得好!”慶帝哼了壹聲,“這修行人。也太狂妄了些。大戰在即……跑去朕的營中殺人!”
但很快臉色又黯淡了——似乎因為“李雲心”這三個字。皇帝知道李雲心的。
清水道人……離開之前,曾說要去“看看李雲心能夠做到什麽地步”——也是從那時候起,皇帝開始特別留意這個人。
到如今才意識到……此人竟然強到了這個地步——敢在道統與劍宗的營地外圍,殺人!
金光子不是真境的修行人麽?皇帝極快地出了口氣,他從前求見壹位化境巔峰的修士卻不可得——真境的修士,又是壹派掌門……是何等存在?
在百姓心中便如真神壹般吧?
李雲心……竟將她殺了!?
皇帝試圖去想當時那壯麗又恐怖的場景。但他想不出。
清水道人就是為這個少年離去的啊……
皇帝的心狠狠壹揪。他閉上眼睛,輕出壹口氣。花公公便陪他壹同沈默。
直到,窗外的天光漸漸明亮了,慶帝才又睜開眼睛:“趙政如何了。”
趙政——本朝吏部的天官,算是兩朝元老。慶國坊間壹直有壹個大逆不道的說法,說如今這天下,乃是趙家人的天下。所指的便是以這趙政為首的趙氏家族,以及附庸其上的壹眾黨羽。這些人所組成的文官集團把持著朝中絕大多數的權力,幾可與皇帝分庭抗禮了。
花公公便道:“老奴已布置妥當了。不滿趙政跋扈的官員實則比想象得要多。從前……只是因為陛下不想管這些事,因而只能隱忍。如今陛下要有所動作,自然壹呼百應。趙政……跳梁小醜耳。陛下即刻發令,明日老奴便可呈上他的人頭,亦可保朝中安穩。”
慶帝沈思片刻,忽然道:“叫太子去做這事。”
花公公壹楞:“太子?陛下——”
“已經十八歲了。”慶帝平靜地說,“朕十八歲的時候,已經在為先皇處理政務。如今……該是他歷練的時候。倘若他做得好。這天下,朕也可放心交給他。”
“他寬容敦厚。會是個好皇帝。至少……”慶帝輕嘆壹口氣,“他身邊不會再有壹個清水道人。”
花公公將慶帝這話心裏過了壹遍,忽然楞了楞:“陛下妳……”
“我命由我不由天。我意已決。”慶帝陰沈地看著窗外同樣陰沈的天空,“凡人的帝王,也還是凡人。如不能長生,余下三十年的壽命和余下三天的壽命,又有什麽分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