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章 主義
心魔 by 沁紙花青
2019-2-3 20:24
李雲心微微搖頭,用指尖在自己臉上抹了抹,然後將壹小塊碎肉彈掉。
剛換的、還帶著皂莢香氣的壹身衣服,現在都已經濺上斑斑血跡了。
然後他才又嘆口氣,壹攤手:“第壹次見面,又不說妳叫什麽名字,也不了解詳情。就氣勢洶洶地問我為什麽害人——道友,講道理嘛,這樣子不好吧。”
在剛才的那幾秒鐘時間裏,李雲心迅速而仔細地觀察了這個女人。
結果比較令人心驚。
他大大方方走進喬家就是因為不擔心。不擔心有人會闖進來、而他壹無所知。
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那個道士和淩虛劍派的那個劍士,都只是虛境的修為。他或許沒法兒跟那兩個人剛正面,但卻有壹百種法子可以玩兒壞他們。如果是那兩位走進院子大門,在他早有提防的前提下,第壹時間他就會知道了。
可是直到這個女人走到這裏,他才發現。
這女人……境界至少不在自己之下。而且看起來也是個愛玩的——先入了迷境賞風景般地看,然後,想跳出來,就跳出來了。
她剛才手指壹動殺了人。殺得果決淡定。看手法……
不是畫道。
那麽就應該是道統了。
劍士禦劍殺人,道士們則擅長畫符。修為到了高深處,壹些簡單的符咒便可以靈力憑空畫出來,就像她剛才那樣子。
李雲心想看她的表情、捕捉她的心思。但只掃了壹眼就意識到這女人不知道在自己的臉上搞了什麽手段——他能看清她的臉,但卻看不分明她的臉。
就好像腦袋裏,多出了壹團霧。
大概是某種法寶。父母同自己說過“法寶”這東西,然而他是第壹次見。
這是正常現象——法寶裏既然有壹個寶字,那必然是稀罕物。倘若隨便壹個修行者都有那麽壹兩件,那還叫什麽法寶。
於是他只能從這女人的言語內容、音調、肢體動作當中來“讀”她。
得出的第壹個結論是——還好。不是壹個反社會人格傾向的變態,勉強可歸類到正常人行列。
當然也不排除是壹個隱藏很深的變態的可能。
他這句話說得氣定神閑、理直氣壯,全然沒有“使妖法害人卻被同道撞破”之後的慌張。
女人便微微皺眉、打量了他壹會兒,低聲道:“有趣。”
李雲心翻了個白眼兒。
九公子也說他有趣,白雲心也說他有趣。這女人又說他有趣。
她這做派,倘若是自己第壹次遇到或許會覺得是個“看不透”的高人、戰戰兢兢。但如今見過了九公子、白雲心這樣的大妖,再看這些人類修士……
完全沒有任何壓力。
他便指指自己:“在下李雲心。姑娘怎麽稱呼?”
壹秒鐘之後,女人不易覺察地挺了挺胸,頭微微後仰——這意味著她此刻陷入了某種“比較正式”的情緒裏——
“瑯琊洞天宗座首徒,淩空子。”她略壹猶豫,以壹種莫名而不易覺察的快樂語調又補充,“行走世俗間,可以叫我劉淩。”
抓到了。
就是這麽壹絲情緒波動。
壹個會覺得什麽事情什麽人“有趣”的“瑯琊洞天宗座首徒”。
高貴的身份。
道統的洞天共有十八個。每壹位洞天的宗座,都是書聖的弟子。這女人自稱“宗座首徒”——如果不是在撒謊的話——她幾乎可以同三十六流派掌門以下的任何壹人平起平坐了。
傳說中洞天所在皆是世人難以想象的“仙境”,從那種“仙境”而來的淩空子小姐,如今走進這鬼宅看“風景”,又說他“有趣”。
而且在介紹自己的“世俗名字”的時候,很有壹絲快樂、新奇的意味……
壹個攜帶巨款跑去貧民窟體驗生活、隨便看到磚縫間的青苔、漏雨的破屋頂、躺在街邊藤椅上山太陽的奄奄壹息的老人,都會覺得“真美好”的白富美形象就這麽在他心裏勾勒出來了。
李雲心便笑起來:“嗯。劉小姐。妳看,情況是這樣子的——妳該知道,我們這些世俗間的修行者,也是有自己的道場的。”
“這裏就是我的道場。我不知道您對精怪之類的東西是什麽態度。但是在我這裏,我個人認為精怪嘛,其實是有好有壞的。有教無類這個詞兒不知道妳聽沒聽說過——精怪和人,既然都會向道,那麽如果我有條件,我就會幫幫它們。”
“開了靈智的畜類,如果沒有人規矩、指點它們,很可能走上壹條邪路。食人血肉、為害鄉裏,最後可能被妳這樣行走世俗間的高人除去——它害死人,自己也不活。”
“妳看,這是壹個多麽悲慘的結果。妳我這樣的修行者,修的是天心正法。天心正法從何而來?是天人們傳下來的。我們這些人在天人們眼中,真的比那些畜類在我們的眼中要高貴麽?我看不見得。既然天人可以慈悲地傳我們修行的法門,那麽我們,是不是也有責任,去幫助另壹些受苦受難的生靈呢?”
“劉小姐,妳看這世間,為什麽會有苦難?因為資源的分配的不公。”
“壹些人坐擁財富,卻依舊在剝削、壓迫另壹些人。而那些被剝削壓迫的人,心裏不斷積累著怨恨,最後總是要反抗的。朝代更叠——我認為就是這麽來的。這是說人類世界。倘若說到了我們所在的整個世界,我們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?我們掌握了最多的資源,而那些精怪——”
劉淩站著聽他說話。壹開始,只是隨隨便便地站著。到了後來,便微微地側了頭,壹根纖細的食指微微地在袖子裏敲打起來。
她在思考——從最初的不置可否,到之後的認真投入。
她覺得……這個叫李雲心的少年人,說出來的話竟然很有道理。雖然哪裏覺得不大對勁兒,但還是很有道理。
“……所以說我管這種大同世界,叫做共產主義。人和妖,和諧快樂地生活在壹起,那是多麽美好的世界。”李雲心最後做了總結性發言,“所以剛才那個人,妳知道的,特別討厭。為什麽說他是試驗品?我本是要讓他試著和這些剛開了靈智的小妖相處嘛。結果他做的事,妳也知道——”
“妳是個好人。”劉淩打斷了他,“不必解釋了。”
李雲心瞪圓了眼睛。
聽見劉淩繼續淡淡地說:“妳說的未必是實情,妳在這裏做的事,也未必像妳說得那麽光明正大。”
“但是妳竟然可以說出……這麽有見地的話。且不說那個主義對不對,但妳壹定是仔細思索過了的。會想這些問題的人,不會是壞人。妳是壹個內心極善良的人。”
她用不容置疑地口氣為李雲心“定了性”,然後轉身便走。
“既然妳說是妳的道場,那麽就是妳的道場了。我會回去細細想想妳的話。如果哪裏不解,再來問妳。”
李雲心眨眨眼,盯著她看了壹會兒。
等她快要走出月亮門,才忍不住問:“劉小姐,妳來渭城做什麽?”
劉淩停住腳步,轉頭看了他壹眼。
“道心。”她說,“我來尋找道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