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九章 白雲之心

　　群妖從前只曉得這李雲心修為高些，卻沒什麽切實的概念。而今曉得是真境了，又見他擡手便斬殺赤蛇王，才意識到那該有多麽的可怕——那是超出了他們認知的強大。
　　因而在略微壹楞之後當即作鳥獸散，只有那長折谷的谷主、赤焰朱蛤王站在原地壹動不動，仿佛在作壁上觀。
　　這舉動保住了他自己的命。群妖逃散，卻逃不過真境大妖魔的掌控。那李雲心在半空中壹揮袍袖，便有數十道妖力直奔幾個有名有姓的大妖魔去。在這樣的境界差距之下也無論什麽技巧、心機。他那妖力觸著即死挨著即亡，只兩息的功夫，那些個甚麽谷主、澗主便統統被他撲殺個壹幹二凈，那些小妖魔也都下餃子壹樣入了水，撲騰壹番之後消失不見了。
　　壹刻鐘之前這島嶼上還壹片燦爛、熱鬧非凡。到如今也是燦爛。但二字得分開說——火光燦然，壹地爛肉。白沙灘已被染成赤沙灘，湖水也都變了色。仍站立著的只有五個人——白雲心主仆、李雲心，以及蛤王、白雲心那丫鬟的生父，千年的鱉精。
　　這湖中的二位谷主平日裏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，手底下妖命、人命無數。但可曾見過這麽個殺法兒？李雲心本領高強，又不是妖身妖心，殺死妖魔來自是心狠手辣，半點兒遲疑也無。
　　放過了蛤王是因為他此前態度與眾不同，放過了鱉精則是因為白雲心那侍女。
　　李雲心從空中落下，將腳底下的血肉踩得“噗嘰噗嘰”作響，壹路走到蛤王近前低頭看他。
　　這蛤王此刻雖說不上面不改色，但看著也不是十分慌亂。倒略擡頭與李雲心對視，道：“他們自取死，我不得不從。但只是搖旗吶喊罷了，算不得死罪。”
　　“所以看著妳就像聰明人。”李雲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側了身去看白雲心的小丫鬟，“小姑娘，妳爸爸怎麽辦？”
　　那丫鬟也不說話，哼了壹聲轉頭不看他。
　　李雲心見此情此景，就在心中微微嘆息壹聲。在平日裏他大概不會用這樣血腥殘暴的手段，將這沙灘血洗了。但在平日裏他也不會將其他的妖王全殺了，只留這兩個。
　　是因為此前蘇翁在紫薇宮中與他說了那些話——雖然真實情況、真實心思或許與蘇翁所知曉的有出入，但仍對李雲心有些觸動。
　　殺了眾妖是因為心中激動起伏，獨留這二人也是因為激動起伏。但如今來看……妖魔似乎是真無情。
　　但他們的無情只是相較世俗人的“情”而言——道統的修士們大概不在此列吧。他出於某種心思留這鱉精壹命，卻不知道這樣的機會對於這鱉精來說意味著什麽。
　　丫鬟不理那老物，鱉精也不像人那樣惱怒。反倒壹臉如釋重負的神色，拿眼睛在李雲心身上瞟來瞟去。這眼神裏滿是討好又擔憂的意味，偏生出現在壹張溝溝壑壑的臉上——李雲心瞧他這樣子沒來由地心中壹陣煩悶，便喝道：“出來罷！”
　　話音壹落，血海似的湖水中陡然鉆出壹個妖魔來。正是此前被李雲心拋下了雲頭的李善。
　　這妖魔當時落了水卻沒有走，壹直跟在李雲心身後往這小島來。雖說此前未露面——但竟沒有逃命。這對於壹個妖魔來說似乎已算得上莫大的忠誠與勇氣了。
　　李雲心也不管這妖魔看著如何、心思如何。只道：“妳們三個既然從前是老交情，就由著妳好好調教他們兩個——這湖裏還有些什麽小事都壹並處理了。我只要壹個服帖的洞庭——哪裏出亂子，就想壹想今天這血海。”
　　李善見自家大王不怪罪他，心中歡喜自不必說，唯唯連聲。而後豎起壹對看不見的眼睛，兇狠地呼喝著二妖往湖中去了。
　　紅色的沙灘上便只剩下三個人——三個妖魔。
　　此前白雲心壹直坐在那寶座上看李雲心做事、說話。到這時才開口。
　　但她的聲音與從前不同。變得更有“人味兒”了。此前的白雲心像是壹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。妳聽她說話、看她做事和常人無異，但說不好下壹刻是不是就會露齒獠牙利齒、擡手將妳抹殺了。
　　但如今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平靜柔和，仿佛心裏的波瀾與怒濤被撫平許多，又像是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，只懶懶地看這世間了。
　　“他們兩個並不簡單。妳該同他們好好說說話。”白雲心看著李雲心，眼眸裏有某種奇異的神采，“當初知道妳也不簡單，但沒想到這樣不簡單。只是……也無趣了。”
　　李雲心略想了想她的話：“妳是說他們兩個可能和這湖裏的龍魂有牽連？”
　　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能是因為什麽事——讓白雲心這樣壹個真境的妖魔覺得“不簡單”。
　　“是。但妳倒不用在意的，妳很快也不要擔心這件事了。”她說到此處，再停頓下來歪著頭看李雲心。
　　李雲心意識到這喜怒無常的真境妖魔心中似乎藏著些別的事情，就靜靜地等待著——大概是與那句“妳也無趣了”有關吧。
　　小丫鬟侍立在白雲心身邊，襯著火光不說話。
　　小黑驢在寶座之後站了壹會兒覺得無趣，便低頭抽動鼻子在沙灘上嗅。但又沒有草——嗅到些濺到它那裏的血肉糊糊，用舌頭舔了舔，慢慢地吃了。
　　然後白雲心輕嘆了壹聲：“為什麽要做妖魔呢。活著不好麽？”
　　李雲心略想了想：“出了什麽事？”
　　白雲心站起了身。她的真身或許是鶴——本以纖細優雅知名。因此她的人形身量也長些。她穿白裙在滿是血汙的沙灘上慢慢踱步、雙手勾在身後低著頭……看起來極像壹個在夜風裏散步的普通女孩子。
　　她這麽走了幾步，轉頭看李雲心：“我是鵬王義女。妳可知道。”
　　李雲心慢慢地走過去，與她在沙灘上並肩而行：“我知道的。”
　　“道統與妖魔要開戰。”白雲心微微側臉看李雲心。攜著血腥氣的微風拂過她的面頰，壹縷細發略過唇邊。這令她看起來有些頹廢與迷離的美——但眼眸是灼灼發亮的。
　　“道統的人在渭城外布置了很多法陣。大概要用渭城裏幾十萬人的陽氣、輔以法陣，毀掉這洞庭禁制。”
　　“幾十萬人的陽氣和法陣……”李雲心順著她的話想了想，“相當於廣生玄妙境界修士的傾力壹擊？這種力度想要毀掉洞庭禁制，還是有些難度的吧。”
　　白雲心仍不正面回他，而是又道：“我義父叫我來取壹樣東西。取到了便即刻走——因為這禁制沒有妳想得那樣強。外面的道士布置好了……這裏是守不住的。”
　　李雲心微微壹楞：“妳來取龍魂？”
　　“是。我義父是鵬王。天下眾羽之主。”白雲心輕聲道，“天下妖魔以真龍為尊。但我義父卻不是真龍的僚屬，而是盟友。妖魔與道統開戰，真龍需要我義父的助力。但我義父不想參與進這件事裏。所以——”
　　李雲心想了想：“他打算做些別的事，付出些別的代價，換取自己抽身在外的超然地位。”
　　白雲心微微壹笑：“和妳說話倒是不費口舌。”
　　李雲心第壹次見她這樣笑——沒有任何惡意的、只為釋放善意或者情緒地笑。這令他覺得更加反常——這白雲心心中必有其他事。
　　“那麽妳來取龍魂，好保證它不落在道統人的手中。算是幫真龍壹個忙——但真龍怎麽不自己來？龍子為什麽不自己來？啊……想來妳也不好答。”李雲心皺眉，“只有這麽壹件事麽？”
　　“還有的。大妖魔並不多——妳現在便算是大妖魔。真龍需要更多的大妖魔。但同境界的妖魔與妖魔之間也不同——以龍族為最強。”白雲心輕出壹口氣，“真龍需要更多的龍族。”
　　李雲心停住腳步。略沈默壹會兒才道：“妳不要告訴我……妖魔裏也有和親、聯姻這種事？”
　　白雲心轉過身看他：“為什麽沒有呢。”
　　“妳和真龍？”
　　“和龍子。”
　　李雲心略沈默壹會兒，道：“誰？”
　　“不是妳。”白雲心笑起來，“妳此前說當我是好朋友，我知道妳說的是鬼話。我又不是那紅娘子之流，那樣容易就被哄騙了。第壹次妳怕我殺妳，第二次是妳要用我。而今大概妳要問我怎樣才能出入洞庭——這些事我義父與我細細說了，我想來想去，覺得很有道理。”
　　“而今我來只是告訴妳如何出洞庭。此前覺得妳有趣，而今雖然無趣了，但終究是為我解過悶兒的。”
　　白雲心說完這話，忽地湊近他，在他耳邊低語幾句——這令李雲心想起了他第壹次在林中見到白雲心的樣子。
　　耳語之後溫軟的氣息猶存。這白雲心便壹句話都不多說，揮袖卷了妖風，攜著她那毛驢直往天上去了。
　　那幾句話，是告訴他如何出洞庭。法子簡單，只是他初為妖魔無人告知他。
　　李雲心站在原地呆立壹會兒，那小丫鬟卻還沒走。看樣子有些話欲言又止，似乎站在原地想說又不曉得該不該說——忽而看看李雲心、忽而看看她家小姐遁走的方向。如此重復了幾次才略壹嘆氣、跺腳，作勢也要遁走了。
　　李雲心便道：“請留步。”
　　他這話好似救命的稻草，那丫鬟如釋重負地輕出壹口氣，站下了。
　　李雲心踏著沙灘上的血泊走近她拱手行禮：“此前姑娘妳也是救過我的。還沒謝過——姑娘芳名是？”
　　丫鬟倒沒心思與他客氣。先望望白雲心遁走的方向，再湊近李雲心壹些，瞪大了眼睛看他：“妳知道我家小姐為什麽問妳說妳無趣了、為什麽問妳‘活著不好麽’？”
　　李雲心再拱手：“正要問這件事。”
　　丫鬟嘆氣：“唉。我聽說妳這個人最近在渭城很有名氣，怎麽這時候看這樣蠢笨了。我問妳，妳也算見識過不少的妖魔、自己也成了妖魔——妳可曾聽說過哪壹對大妖魔夫婦了？”
　　李雲心略壹楞，才意識到這丫鬟說的意思。這樣長久以來，他的確沒有聽說過“妖魔夫婦”——兩個妖魔成親，生活在壹處。
　　紅娘子與那杜生算夫婦，但紅娘子說陰婚成了便沒有碰他——杜生實則也不算是真正的妖魔吧。
　　他眉頭壹皺，問：“沒有聽說過。這是因為什麽？”
　　丫鬟直勾勾地看著他，像是要看清他聽到下面那些話之後的反應：“妳知道妖魔非人。人與人婚配，有孕懷胎便生出來了。妖魔婚配——同類的妖魔那自然也有孕懷胎、父母生養。但天下間妖魔這樣少，境界修為又各不相同，哪裏來那麽多同類、得道的妖魔了？”
　　“便如他是頭青牛得道，她是只母獅得道。二者婚配了、化人形人獸——青牛的妖力精氣到那母獅的體內，與母獅的妖力元陰結為珠胎……可那胎兒既不是青牛、亦不是母獅，只曉得是個妖胎，誰知道是什麽來的？”
　　“這樣的東西必與母獅的妖力相沖相撞——妖胎長得越大，它母親就越發衰弱。等它出生落地的那壹天，便是母親身死的那壹日呀！”
　　“……妳究竟，有沒有在聽呀？！”
　　丫鬟說到這裏，終於忍不住急起來。
　　因為她壹邊說壹邊看李雲心——卻發現他臉上的表情平靜，自己竟然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。
　　略過壹會兒，才看見李雲心微微向後退了壹步，輕聲道：“哦。原來是這樣子。這種事……怪不得妳家小姐羞於啟齒。”
　　丫鬟見他這樣子心裏先已經失望三分。聽他說了這話三分再加三分，到底顯露出妖魔的本性、惱怒起來。她猛地細眉倒豎：“好妳個李雲心！”
　　這樣叫了壹聲不曉得再說什麽，憋了好半天才道：“妳當是我家小姐要說又不說，偏要我來說？！呸！她才不想說——是我本想妳從前是人，還算個有良心的，才告訴妳！”
　　李雲心笑起來：“良心？妖魔哪裏來的良心？”
　　這句話出口了，丫鬟終於徹底失望。她似乎想依著性子打殺李雲心，但又知道自己不是對手。想要破口大罵，卻又覺得對這種人動怒正好被人看了笑話。心中情緒交織，竟然哭了起來。兩顆豆大的眼淚滴在血泊裏，壹跺腳也追隨她家小姐去了。
　　只留李雲心在原地，襯著漫天的火光……漸漸皺起眉頭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