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章 不從

　　對於蘇轍被呂大防為首的‘舊黨’拋棄，趙煦也只是感慨了壹句，便繼續前往康寧殿。
　　呂大防與高太後暢談壹番，離開慈寧殿，看到林立，來回巡邏的禁衛，他頓住腳步，看了壹會兒，邁步向前走。
　　方向卻不是政事堂，而是與之相對的西府，樞密院。
　　蘇頌與呂大防對坐，兩人都是人老成精，對朝局洞若觀火，太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，根本無需開口。
　　呂大防端起壹杯茶，輕輕償了壹口，擡頭看向蘇頌，沙啞著聲音，略帶疲倦的道：“太皇太後……”
　　“我不同意。”呂大防話音未落，蘇頌就打斷他，淡淡說道。
　　呂大防靜靜看著他，片刻道：“我還沒說是什麽。”
　　蘇頌端著茶杯，輕輕吹了壹口，道：“能勞煩宰輔親自到我這裏，必然是讓我為難之事。妳知道，我慣會和稀泥，就是因為不喜歡麻煩。”
　　呂大防看著蘇頌，知道這位老夥計的心思，直言道：“官家要走壹條舊路，妳還想回去嗎？”
　　蘇頌沒有喝茶，看著茶杯裏的壹片茶葉，道：“官家走的是舊路，妳呂相公走的就是新的嗎？”
　　呂大防默默無聲，只是睜著眼看著蘇頌。
　　他之所以來找蘇頌，而不是讓人來將蘇頌叫過去，是因為有所求。
　　‘三衙’統兵，樞密院調兵，兩相制衡，這是祖制。
　　但隨著時間推移，樞密院地位越來越高，權力越來越大，‘三衙’的地位相對下降，對於‘三衙’的三位指揮使的調配，作為‘三相’之壹的樞相，話語權極重。
　　尤其是，呂大防需要盟友，共同對抗福寧殿裏的趙煦。在侍衛步軍司指揮使，侍衛馬軍司指揮使的調動上，他必須爭取蘇頌的支持，蘇頌不能繼續和稀泥！
　　蘇頌知道呂大防的手段與能力，索性堵了呂大防即將說出口的話，道：“妳要是逼我，我就自汙回鄉，由著妳們爭去。”
　　呂大防看著蘇頌，聲音越發沙啞的道：“官家也不會放過妳的。”
　　蘇頌似乎有些不忍心，喝了口茶，輕嘆道：“妳我這個歲數了，就算再爭又能爭幾年？官家是什麽年歲？就不為妳的門生故吏，後輩子孫考慮壹下嗎？”
　　呂大防雙眼睜大了壹些，聲音堅定，道：“家國天下，豈能惜身！若世人都如妳這般，渾渾噩噩，得過且過，如禽獸又有何異？”
　　蘇頌見呂大防直接罵上了，唾面自幹的道：“激將我沒用。即便是答應妳，官家那邊也必然過不去，別忘了，玉璽已經在官家手裏。妳不顧自身，未必所有人都不要前程。二十九日官家要開朝議，到時候妳就知道了。現在還是想想怎麽了結蘇轍的案子吧，官家要緊盯著不放，遲早會牽扯到妳身上。那時壹道聖旨貶妳去嶺南，我怕妳死在路上。”
　　呂大防面色不動，道：“太皇太後要兩個，我只要壹個。”
　　蘇頌將手裏茶杯沒喝盡的茶水倒掉，感慨的道：“剛才說的那些，其實也包括我。人老了，更怕死，不想死在路上，想留個善終。”
　　到了蘇頌這個份上，呂大防能用的辦法不多，他見蘇頌難以勸說，默默拿起茶杯喝了壹口，道：“官家的旨意，出不了皇宮。”
　　聖旨，可不是想出就出的，所謂的‘中旨’也只能表達皇帝的態度，而不能形成政令。
　　想要形成政令，需要尚書省，中書省，門下省的配合，哪怕只是壹個小小的中書舍人，就能輕易駁回，並且後面還至少有四五道程序，包括宰輔，少宰的署名。
　　蘇頌知道呂大防不會讓步，看著呂大防的眼睛，道：“妳還沒看出來嗎？咱們這位官家，不是神宗皇帝，他不會讓步的，他是會……殺人的。”
　　呂大防緩緩起身，道：“妳不幫我，也不能害我，否則，妳就死在路上。”
　　說完，呂大防就慢吞吞的走了，佝僂著背，卻給人沈重的壓力。
　　蘇頌默默的看著他的背影，等他走了，這才嘆息壹聲，道：“舊路啊，不停的走，來來回回的重復……”
　　蘇頌話語未落，壹個主事神情慌亂的進來，道：“相公，出事了！”
　　蘇頌皺眉，道：“什麽事情？這麽慌張。”
　　主事又看了眼外面，上前道：“中書省為首，聯合眾多言官，總計二十多人，聯合上書彈劾計相，指稱這是國朝前所未有的弊案，要求朝廷嚴厲治罪，不可輕饒！”
　　蘇頌臉色驟變，繼而雙眼憤怒出火光來。
　　他宦海沈浮，哪裏看不出這道聯合彈劾奏本背後的貓膩。
　　呂大防這是要壯士斷腕，徹底與蘇轍切割，盡快了結這個案子，不給官家繼續出手的理由！
　　但蘇轍是三司使，是‘三相’之壹的計相，說拋棄就拋棄了嗎？
　　並且，這件事能簡單了結嗎？數百萬的虧空，環慶路軍餉‘消失’，這麽輕描淡寫的過去了？
　　蘇頌迅速壓住內心的憤怒與驚疑，表情凝重。
　　他的目光不自禁的看向福寧殿方向，直覺告訴他，那位官家絕對不會允許這件事這麽輕巧的敷衍過去！
　　不止是為了打擊呂大防等人，更因為如此國之大事，豈容糊弄？！
　　趙煦這會兒正在陪著朱太妃說話，聊著同胞十三弟趙似進校舍讀書的事情。
　　陳皮在他身旁耳語幾句，他只得告辭出來。
　　出了康寧殿，趙煦壹邊走壹邊道：“看來，他們有些迫不及待的要與蘇轍劃清界限了。”
　　陳皮應著，道：“官家，這蘇轍確實是保不住了。”
　　即使蘇轍沒有涉入貪腐案，三司衙門虧空數百萬，環慶路的軍餉更是‘消失’，他這個三司使怎麽也逃脫不了幹系！
　　趙煦漫步走著，神情多少還有些驚訝。
　　他沒想到，呂大防等人這麽幹脆利落的決定拋棄蘇轍這個三司使，連基本的營救的都沒有。
　　他不得不佩服這位老相公的幹脆與狠決！
　　趙煦忽然想起來，轉頭看向陳皮，道：“對了，妳剛才說，又是那個劉世安挑的頭？”
　　陳皮道：“是，他是中書省左諫議大夫，很有聲望，朝野稱他為‘殿上虎’。”
　　“殿上虎？”
　　趙煦眼神瞇起，道：“看來，打壹頓是不夠的……等開朝吧。”
　　陳皮當即會意，跟壹句，道：“要不要讓皇城司摸壹摸他的底？”
　　趙煦擺了擺手，道：“不用，朕有辦法收拾他。”
　　陳皮便不再多說，陪著趙煦回轉福寧殿。
　　與此同時，政事堂，呂大防值房。
　　秦炳極力保持臉上的平靜，掩飾內心的驚慌，恭敬的站在呂大防桌前。
　　他哪裏能想到，堂堂的三司使，計相，就要這樣完了！
　　中書省那邊突然發難，作為中書舍人的秦炳，哪裏不清楚其中的深意——蘇轍，被宰輔拋棄了！
　　哪怕蘇轍剛剛繼任三司使不久，可那也是三司使，是計相啊！
　　秦炳心裏驚恐不已，擡著手，出嘴的卻是道：“相公，慈寧殿那邊，斷了聯系。”
　　這句話的含義，不言自明——太皇太後被官家軟禁了！
　　呂大防閉著眼睛，仿佛睡著了壹樣。
　　秦炳等了很久，呂大防才出聲道：“桌上的十幾個人名，妳拿去安排好。”
　　秦炳上前，接過名單，再看上面的位置，心頭狠狠壹跳，極力保持平靜的道：“是。”
　　這些人，最多就是五品，並不算高，但每壹個位置都十分要害！
　　比如這個知制誥，是負責草擬詔書的，卻也有權拒絕，封還詞頭，將旨意退還給皇帝，拒絕草擬這道聖旨！
　　秦炳小心翼翼的又看了眼呂大防，道：“相公，關於朝會，可有什麽要交代？”
　　呂大防面色不動，道：“晚上，叫他們幾個來我府上。”
　　秦炳擡手躬身，道：“是。”